【文/吳念真(知名導演)】
就像這段時日一樣,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也是寒流一波接著一波,始終潮溼、低溫、陰霾不開的天氣。罹患礦工職業病矽肺多年的父親已經在台北青島東路一家肺病專科醫院住了將近三個月,病情起伏不定,這樣的季節一到,原本呼吸困難的症狀,不但沒有緩解,甚至還有惡化的現象。
他一直想轉到基隆的海軍醫院,理由是「門診的時候,那邊的藥吃起來就是比較有效!」
其實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那邊至少有「同病」因此可以「相憐」的鄰居、朋友,因為處方我們都看過,兩邊的藥基本上差異並不大。
平平攏退休
為什麼做工人兩手空空
有一天,他似乎壓抑到一個極點了,就在我才剛踏進病房的時候,竟然把氧氣管拉掉,以我從未見過的凶狠表情朝我大吼說:你是要我死在這裡就對啦
於是我只好簽下自動出院申請書,將父親轉到海軍醫院。
也許是心情關係,加上天氣逐漸好轉,轉院後父親的病況還真的有明顯的改善,有時候甚至還可以暫時拔下氧氣管到外頭曬太陽,甚至避著護士偷偷吸幾口菸;我遞給他的香菸。
因為是軍方醫院,所以病患中退伍的軍人不少,有一天,當父親聽到幾個輪椅上的老人談起每個人退伍之後每個月可以領多少錢,存了多少錢,甚至還有一個說想把 那筆錢拿去大陸故鄉蓋一間房子,然後用月退俸當生活開支,「就這樣過以後的日子吧!」之後,父親忽然感慨地說:「做兵退伍還有錢可領,做工的吃老,若不是 有你們,我們不就兩手空空等死!」
也許我們都必須先站在他們的角度上去理解那樣的怨懟:一輩子在那麼陰暗、危險的環境中工作,隨時都有死亡的危險(和軍人差不多吧?),早死的人除了一筆勞保的死亡給付之外,別無撫卹,兒女不管大小從此都得自力更生,想讀書……,沒任何優待或補助。
因工作受傷並且因而殘廢而無法入礦工作的人更慘,傷殘給付領來剛好拿來還債,還什麼債?還沒薪水收入的住院期間向鄰居暫借的生活費用,而此後,除非另找工作,否則毫無收入,不像軍公教之後都還可以按月領錢。
也因此父親他們都曾講過一句令人心痛的話,他們說:「這輩子寧願領死亡給付,也不願領傷殘給付,因為前者至少還可以留給小孩一點錢當作『遺產』,而後者卻只剩一副破敗的身命一輩子拖累子女。」
所以,有一天一堆躺在床上的老礦工忽然感嘆說:「人家軍人退伍,還有退伍軍人輔導委員會,啊礦工退休怎麼沒有人來輔導我們?」
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後來都死於呼吸衰竭,甚至忍受不了那種痛苦之下寧願選擇自殘。
幾年後,當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政府的預算,發現退輔會的預算竟然多於勞委會和農委會的加總時,也許腦袋裡單純地閃出「勞工和農人的人數應該比退伍軍人多 吧?為什麼比較少數的人卻反而有比較高額的預算?」這樣的疑惑,於是隨口說出當年父親的怨懟和老礦工們在病床上的感嘆,沒想到卻激怒了一個出身自軍人家庭 的朋友。
他認為軍人在退伍之後本就應該得到比較好的福利和照顧,理由是,為了國家他們一輩子只學一件事,就是「如何殺人?」一旦離開軍隊之後,他們沒有其他專長, 所以當然要得到必要的輔導照顧;至於其他行業的人在人生過程中都有隨時轉換的機會和自由,意思是,這些人一旦老去之後,所有可能的遭遇都必須自己負責。
平平攏是人
為什麼我比別人卡細漢?
我沒有跟著激動,因為我知道我們似乎也必須站在他的角度上去理解他的理直氣壯,一如理解父親當年的感嘆。
或許是過往的年代裡某些特殊情勢的關係,長久以來「軍公教」總是有意無意地被描繪、被強調成是「為國為民犧牲、奉獻,而待遇卻菲薄」的一群;相形之下,其他行業好像都只是為了獲取一己的生活所需、為圖一己之利而已。
然而「軍公教為國為民犧牲、奉獻、而待遇卻菲薄」這樣的說法,別說現在,即使在過去的年代裡,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的,以民國四、五十年代的礦村和農村來 說,比較起來,公教人員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比礦工和農人高,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把考上師專或考上公務人員當成人生重要的目標(也許當時戰爭的陰影始終存 在,選擇當職業軍人,基本上不容易被父母親接受)。
至於「犧牲、奉獻」,任誰都知道那只是一個神聖的抽象名詞罷了,「收入穩定、不怕失業」才是多數走向這些行業的人無法否認的最實際的選項。
一旦行業神聖的光環消失(或不被相信),一旦他們的收入和福利與其他行業相較之下並不菲薄,一旦這些人在工作上的危險性和壓力並不比其他行業高,而在退休 之後卻要得到看似特別的照顧,我想無論當年聽著老兵的談話時父親所發出的感慨,或者今天許多人對十八趴直接反彈的原因,至少都可以稍稍理解吧?
以先人的說法是「不患寡(無),而患不均」,換成現在民間的說法則是「平平攏是人,為什麼我們就比人卡細漢?」